她们的城市梦

在已经逝去的长辈中，我写过外公。说过他有六个弟弟，曾和姿貌不一个性迥异的弟媳婆娘，以及十几个顽劣任性的孩子们共居一个大杂院，每天过得灰头土脸鸡飞狗跳。

晚年的最后几年，从生命的终站往回盘点，他最大的欣慰是在他八十几年的人生里，这么个大家庭没有大的动荡变故。弟弟们开枝散叶，努力活着，一串串往下生长，没有一个长歪，没有一个夭亡。在上世纪前半叶，这是了不起的事情。

但我一直没说的是，外公还有两个妹妹，我几乎没有见过她们，对她们知之甚少。大妹比我外公年幼三四岁的光景，第二个妹妹则小得多，起码和他隔了三四个弟弟。在外公这一辈的女人中，即使算进他后来所有的侄媳妇，都没有这对姊妹来得勇敢，浑身冒着热腾腾的对未来生活的渴望。

我这两位女性长辈的故事，一部分从外公外婆那里听来，有一些来自唯一一位目前仍与我母亲保持联络的表舅，也就是外公小妹妹的儿子。不过，毕竟口头流传，无法得知细节，只能梳理脉络，拎个框架出来。

我叫她们姑婆，小的那位小姑婆，我二十出头的时候去上海度假，曾在她家小住。大姑婆么，我只在照片上见过，她与妹妹长得极为相似，气质婉约，眉宇间灵秀清丽。

大姑婆离开村庄之前，村里有人劝她去算个命，听一听老天爷的意见。她没去，行李早已悄悄打好，装了很多蕃薯干。提起包裹出门的一刻，她感觉自己的生命正在这里割裂，生生地疼，但比起日复一日永无休止的挖土种地和编织草鞋，这种疼痛似乎还好受一些。

此行仿佛一场前生的约定，现在已经到了她该赴约的时间。虽然，她并不知道这次跟着同村的大姐去上海，将会面对一个怎样的世界，在这之前，她最远只去过镇上卖草鞋。

煤油灯下，七岁的儿子正在酣睡，大姑流着泪对他亲了又亲……两年之后，这唯一的儿子在乡下溺水身亡，赶回见儿子最后一“面”的大姑在儿子小小的坟前堆满从上海带来的糖果和玩具，哭晕过去。

有人说大姑婆狠心，儿子头七未满，她就返回了上海。这次，她带走了妹妹。

当时小姑婆十九岁，村里的媒婆已经来过多次，均被小姑婆以没看谁中意为由挡下，大人们束手无策，眼睁睁看着她跟随姐姐走向那个遥远的大城市。

大上海，两个姑婆都做保姆，服侍不同的东家。事实上除去一双手，她们也没别的谋生门道，字倒是认识几个，在乡下的教书先生那里上过一阵学，不过终究无用，只是替主人外出采购时不至于迷路，不至于混淆了商品。也许正是凭着这一点，姐妹俩都找到了相当不错的东家。

至此，一双腿终于能从泥地里拔出来，结结实实地踩在城市的柏油马路上。

小姑婆桃李年华来到上海，几年后与一位同在上海凭手艺谋生的同乡人结婚，诞下三个孩子。这三个孩子都在上海平安成长，接受了大学教育。大女儿后来定居于香城，二女儿和儿子目前已在上海退休，膝下儿孙满堂。

儿孙们现已彻底融入上海，成为地道上海人。小姑婆也活得非常长寿，三年前以94岁的高龄，在众多儿孙的环绕下安然离世。

按现在流行的标准，小姑婆和小姑父都是上海这座大都市的低DUAN人口，他们没有念过多少书，不擅长经营交际，全凭勤奋踏实，靠一双手在一座大城市里挣扎求生。

他们夫妇一生都住在厨卫共用的老式住宅里，不但养活了一家人，还把子女们送进了大学。对于如此平凡的他们，没有什么比这更值得骄傲的了。也幸好那个时候，他们没有被赶走，否则她的孩子们便没有今天的生活，像小姑婆在乡下的侄子们一样，可能至今还在土里刨食。

翻回大姑婆这一页。

她终生无法弥合的伤口是儿子的夭折，而且她一直认为她有责任，如果有母亲在身边照看，儿子大概不至于落水。因为背负着这个包裹，她的内心总有一个角落长满淤青。也许有这个原因，她后来跟随东家迁居香城，在香城重新择偶成家，却没有再要过孩子。

大姑婆幸运地遇上一户好东家，他们主仆差不多相伴了一辈子，她这一生没有换过别的东家。在上海，她照顾主人的两个孩子，孩子们也喜欢她的聪明干练和细心体贴。相安无事到解放那一年，由于她的东家是**，这一家子决定离开大陆，前往香城谋事。临走前，孩子舍不得阿姨，大姑婆也依恋他们，于是东家就把她一起带到了香城。

这一带走，大姑婆就没有再回内地。

丧子之后，大姑婆想在众多的侄子侄女里挑一个过寄，条件是必需跟她一起生活，可惜没有一个兄弟愿意，最后还是小姑婆的儿子拜了干娘，在上海的时候经常跑过去问候寒暑，后来也常赴香城探望，直到老人离世。

大姑婆的第二任丈夫是广东人，在香城的装修公司里做水泥工，手艺不错，收入尚可，婚后大姑婆其实也可以不上班，专门照顾老公。不过大姑婆还是一直照顾着两位渐渐老去的东家，四十余年的相处，他们关系早已超越主仆，甚至胜过亲人。一直到了七十几岁，大姑婆才正式卸下工作，专注于种花养猫，照顾丈夫。

作为香城的“低DUAN”人口，他们夫妇一生没在城里置业，从结婚第一天起，直到大姑婆离世，五十多年，他们住的都是廉租公寓。中间搬过几次家，也是因为居住条件的升级。有人也许不解，他们来自内地，没有房产，从事低DUAN产业，占着廉租房，居然没有被铲除出去。

你看，没有房产，一生赁屋，大姑婆也没有丢掉尊严。八十几岁的时候，她得过一场大病，应该很严重，她写下遗嘱，开始分配这一生的积蓄。在乡下的七位兄弟，也就是以我外公为首的这几个男人，某一天每人同时收到了辗转寄自妹妹的一万港币。

当时是九十年代初，在我们村子，最能干的男人大概每月可以赚到一百块，一万港币是什么概念，是他们壮年中不吃不喝十年的收入。七兄弟的余生生计，下一代盖个屋娶个媳妇，这个“大款”妹妹全包了。

大姑婆后来挺过了这场大病，又在养老公寓里过了七八年，最终在我外公离世十年之后，在香城的医院里溘然长逝，当时小姑婆一家陪在身边，她在妹妹的怀里含笑而去，享年九十五岁。

今天简单写下两位老年长辈的一生，主要被最近轰轰烈烈的“驱赶低DUAN”行为提醒。大城市永远意味着充分的就业机会，有钱赚，能睁眼看世界。城市里有各种丰富现代的生活和发展资源，资本充裕，工作机会多，医疗技术领先，子女能接受良好的教育。

而走过中国乡村的人知道，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，我们的城乡**差**距，巨大得超乎想象。生活条件更有云泥之别，尤其是中西部的农民，他和两千前的祖先真的没有太大的差别，背靠大山，面朝黄土，日复一日，城市人享有的现代生活完全与他们无关。

写到这儿，我想起我一个舅公（奶奶的弟弟）。两年前，他查出胃癌早期，本来这不是致命病症，不料在镇上医院里，被错误地使用大量化疗药物，原来饱满结实的一个人弄得病体枯槁，形销骨立，不到半年就撒手西去。

乡镇的医疗水平，低到令人咋舌，那些医生，仿佛根本没学过医术。我还有另一个远房的姨婆，才六十几岁，一口气能跑十里地的身体，居然因为一次小小的阑尾手术没处理好，细菌感染，到了最后含恨归西。

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，本来不该死的病人，有多少因为不负责任的公立医疗，过早地停尸太平间。

大城市，一定是所有追求更好生活的人，一致眺望的方向。他们卷着薄薄的衣衫，藏着不多的口粮，连滚带爬地奔向城市的霓虹和高楼，只是因为高楼之间，有让他们过得更好的可能。

我又想说了，一个良好的社会，不应该限止人们迁徙和行动的自由。如此，所有愿意通过努力而改变命运的人才能找到晋升的出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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